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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青衣燕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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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无中生有,众口铄金,周少铭想不去理会阿珂都来不及了。

    那日他二人一路驰马出城,本以为郊外人群稀稀,哪里想到烂舌根的说书先生恰好从庄上回京,远远的瞥见阿珂褪去红衣小袄被周少铭揽于怀中,二人衣炔在风中飞扬,情形萋萋美丽。他便赶紧彻夜不眠将故事编作一册话本,第二天街边摊上一张扬,一段富贵公子与平民少女的风华绝恋便咄咄而生。

    骁骑将军自少年时起便以风雅俊逸出名,如今既已开了凡窍,自是引得姑娘们越发春心大动。每日在城中巡逻,周遭便是一群花枝招展,捂帕娇羞;连摆摊儿的老百姓亦纷纷对他暧昧偷笑,只差问他一句何时与阿珂成亲。

    周少铭倒是不往心中计较,原就是他先招惹了阿珂,理应对她负责。

    苦恼却在阿珂根本不理他。

    比如早朝回来的时候,他正好从她铺子门前走过,她晨起开门倒水,长发在胸前袅袅蜿蜒,走起路来慵慵懒懒,别有一番女儿味道。见他站在路中凝神,她竟也不肯抬头来看,一盆热水将将往他脚前一泼,转了身就走。

    又比如前日,他亲自去她店里取新年衣裳,分明黎姑与伙计们忙忙碌碌,只她一人最为清闲,她却独独对他理也不理,只是低头剪着碎布片儿,空晾他在店中干等半日。

    那周遭的百姓们见他二人近日互相冷淡,又纷纷揣测周将军是不是背信弃义,抛弃了柳老板家的干女儿,平白又害他背上一口负心的大黑锅,连辩解都无处去说。

    ……

    赵珂这个妖孽。

    茶楼里,媒婆金阿花惴惴不安地站在桌前,口中后悔不迭:“老身亦是看她对周将军不敬,心里头替将军鸣不平,想要煞煞她的气焰,遂才故意弄来几个邋遢与她相亲……哪里想到便是在一群渣渣里头,那妖女她还能讹出骗钱的招数……如今平白玷污了将军的好名声,老身再不敢去招惹她,这些银子还是、还是退还了您吧……”

    说着将一包雇银恋恋不舍地往周少铭面前推去。那银子便白灿灿的搁在桌子正中,她心中惦记,然而一想到那妖女整人方式无数,这门和解的差事,她可不敢接下。

    茶座上,周少铭端着一盏青花茶碗只是静默不语。

    对面莲花巷子旁的小窄道里,那女子十六七八,穿一袭月白镶毛边绸缎男儿长裳,手上摇着一柄竹骨画扇,正假模假样在巷子口悠悠闲逛。一不会儿,暗门后探出来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厮模样,冲她手势招呼,她便将扇子遮住半张颜面,眨眼间变化作一张哀怨小脸。

    周少铭便知道她又要开始讹人钱财了。

    ……

    果然,那暗门里头的俊俏公子哥儿才搡身出来,双手还来不及将门轻轻掩上,肩头便拍来一只冰凉小掌,有萋萋嗓子在耳畔回旋:“宇公子~~”

    鬼一般,吓得他顿时腿软。

    杜鹃赶紧转过身去捂嘴偷笑。

    阿珂瞪了她一眼,将嗓子哀哀一沉:“公子如何会在这里~?”

    那公子仓皇转身过来,低头一看竟然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赵阿珂,腿儿愈发的软了:“呃…啊……我、我方才进来如厕……”

    他本是骗阿珂在青楼花街里守着,倘若一个月寻不见他,便应了他的亲事;倘若逮着他一次,情愿倒贴阿珂五十两银子作为心灵补偿。哪里想到这妞儿如此胆大,竟然扮作男装悠悠地随到浑倌巷子里头来找,一时间好生尴尬。

    阿珂瞅着他那发窘的模样暗暗发笑,嘴上却幽幽叹气:“宇公子便秘么?如厕怎从白日如到了夜晚……唉,明知我最恨的便是男人朝三暮四,抓着了都要将他打个半死,这厢你应了我的赌,转身却又猫来这里偷吃倌儿……罢罢,你也莫要再撒谎,你我二人的情分今夜也算是到了头……”摇着头,用扇子很惋惜地指了指他额间的一吻唇痕。

    杜鹃早已熟知套路,一衣襟将就那公子清瘦身板提了起来,抵在身后的砖墙上:“小姐同这渣烂叨什么功夫?欺骗我家小姐感情,直接揍个他半死便是!”说着拳头攥起来,就要照那俊俏小脸上盖下去。

    她个高骨大,那公子被她抵得骨头都要散掉,赶紧扬声求饶:“都说周将军看上了姑娘,如今谁人还敢打姑娘的主意?我这也是绝望之下才来……哎哟,你莫要狠打,本公子赔、赔你银子就是——”说着,将双手颤巍巍往兜里掏去,掏出来一袋碎银子。

    先拿出一锭。

    阿珂掂了掂,嫌少,敲他一记:“胡说,那周将军看上的原是个和尚,哪里和本小姐半分关系~!”

    杜鹃等不住,干脆撸起袖管,一拳头甩了下去。

    “哎哟,姑奶奶手下留情则个——”甩得那公子只觉得小命都快要没有了,怪只怪自己被美色所惑,堪堪惹来一只大恶女,一狠心只得将整袋儿银子都扔了过来。

    杜鹃两手一松。

    他赶紧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仓惶逃也开去。

    阿珂便拾起地上的银子,喜滋滋藏进了袖管里。主仆二人互相恭维着,一转身溜进了旁的秦楚馆,毫无节操道理可言。

    ……

    茶楼上张葛看得义愤填膺:“将军,这女人已经不止一次欺负爷儿们了!还污蔑将军喜欢甚么和尚?实在太嚣张,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属下心里着实不痛快!”说着,操起长剑就要往楼下冲去。

    周少铭本是寻阿珂和解而来,想要劝她去与众街坊解释,免得徒生出误会。此刻闻言亦凝了眉头,不解那烟花巷陌到底有什么好处,竟能这样吸引一个女人,不由狐疑道:“她近日时常来这里么?你可知她进去都做些什么?”

    张葛一愣,立刻红着脸摇头:“属下对男人可没有兴趣,这里头不是吃荤就是喝素,哪里知那恶女进去到底做些什么!”

    ……全是男人么?

    周少铭眼前不由浮起阿珂窄窄白衣下婀娜的娇躯——“若是看一次就要负责,本姑娘早不知嫁过多少次了”……早先不过只是将她当做气话,这会儿却不知为何心里头顿生出无数的不痛快。

    那厢张葛一句话还没说话呢,只见一席清风拂过,座上的将军已经大步将将下了楼。

    ——————

    秦楚馆丝竹宴乐,杯酒觥筹,公子老爷们你来我往,好生是个热闹。那鸭鸨叫丽爷,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清清瘦瘦,因早已晓得阿珂是个闲逛的货色,便也懒得招呼她。阿珂乐得自在,远远的见周老二揽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清倌上了二楼,便也悄悄随了上去。

    那二楼间间厢房紧挨,一路过去唱唱哭哭、吟吟笑笑,道尽人间清浑,只余下正中的大厅才是个吃酒的清净地儿。看到周老二挑了一处角落只是垂头喝着闷酒,阿珂只觉得今夜不同往常,便不着痕迹地搭着腿儿坐到他身后一张桌上,点了花生与水酒。

    果然,不一会儿那楼廊上便走过来一个着黑衣的矮胖男人,面色白白净净,五十上下的年纪,以往从来不曾见过。

    才一来,便对周文谨调侃道:“哟,挂了彩咯?谁人竟然这样狠心,将咱二爷一张好面皮挠得这般?”

    周老二好生丢人,闷下一口老酒:“女人,这世间的女人都他妈是累赘……还是小倌儿自在,怎么玩都不操心种子。”说着,那白长的指头在一旁清倌儿脸蛋上捏了捏,痛得那孩子眉头直皱,却又不敢哭。

    那矮胖男人便拱手嬉笑:“恭喜恭喜,看来咱二爷威风一如当年啊哈哈~!”

    “好个屁!还不是拜您老那几瓶宝贝所赐?”周文谨推了他一把,命小清倌给他倒了杯水酒。又道:“……该她生的,她不生;不该她生的,频频给老子怀。可叹二爷我如今已近四十,膝下连一个带把儿的都没有,你说这孩子倒是让我留与不留?”

    那人凝眉思想,也觉得有些难办,便皱眉试探:“不是给了二爷两瓶熏的么?让翠柳那丫头喂周将军吸上两口,等事儿成了再往他身上一栽,将来孩子虽不跟你叫‘爹’,终归他姓周,二爷想他时亦还能看上几眼,也不用担心你屋里那毒妇看出端倪;何况周将军时常不着家,美人还不是依然由你伺候。如此三全齐美,多好的招儿?”

    啧啧,果然山外青山楼外楼,这样的方法真真是聪明绝顶啊呸。

    阿珂不由将那半老头儿细细打量,只见他面无白须,嗓子嘎嘎哑哑,看样子怎么像是话本里头的宫中太监?

    难道那‘红颜’竟是从宫里头传出来的么?这样说来,二十一名堂主被杀却与朝廷离不开干系了……心中不由起了疑惑。

    正思想着,周老二又叹了口气:“我那侄子真真不像是个凡人,翠柳那般一个荡-妇整个儿贴上去了,末了还被他半夜里赶了出来!怕不是还要麻烦您老给弄点儿药来,将那胎儿化去,不然过上些月肚子大了,林惠茹那女人闹将起来,老子也不要活命了。”

    “唉,药我这里倒是也有,这玩意就和白糖一般,参在水里喝上两次,那珠胎就化成月事没有了。”那男人末了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儿来。

    想了想,又好似十分替周文谨惋惜,便又劝慰道:“只是这孩子打了终究可惜……这世上哪有男儿不吃荤的?一次不行,你再试探他个两次,早晚他就破了戒。怕只怕是翠柳心中恋着二爷,不愿拉下脸皮去勾引周将军才是。”

    “唉,但得如此自是最好……回头我再吓吓那个骚-妇!”周老二将那纸包接过来往袖子里头一藏,唉声叹气地站起来告辞。

    阿珂便向杜鹃递了眼色,杜鹃大吃吃上前将他一撞,一纸包药粉便悄悄换成了厨房里弄来的白糖。

    ……

    黑暗处一间小阁内,有青衣公子正端着酒杯浅酌,恰好将这一幕看去,精致唇角勾起来:“呵,一看便是个打小的偷儿出身~~去年来怎么不见有他?”

    他的嗓音清清雅雅,举止间动作不急不缓,周身都泛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清气儿,就仿佛是那活在半空中的神仙,不沾染一丝儿人世间的尘火。

    跟班小远连忙应道:“回少主……是个女人。时常扮作男儿前来喝酒,因口袋里没有多少银子,丽爷都懒得搭理她。”

    那青衣公子眉头便是一皱:呵,丢失了一个男生女相,上天便又送来个女生男相嚒?

    便幽幽问道:“哪里来的女子?叫甚么名字?”

    “原是那成衣铺老板娘的干女儿,才从荆州过来。”小远答道。

    “荆州?那不是天和会早先的总坛么?”青衣公子便肃了脸色,昏暗光影下,只见他生着瓜子脸儿,面容清致白皙,才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年纪,举止间却很是阴森老练。

    因见阿珂似要尾随那老太监离开,便冲外头招了招手:“……哪有寻常女子频频来浑馆儿里戏耍,派几个哥儿过去,探探她到底是甚么底细?”

    小远只道是少主看上了女人,言语间很是为难:“这…怕是不太好。那女子听说是骁骑将军看上的,少主还是莫要与朝廷生出瓜葛为好……你看,那骁骑将军果然寻了她来。”说着掂起兰花指往一楼回廊上指去。

    青衣公子寻声望去,只见楼下正走来一道墨衣身影,那武将英姿飒飒,五官好似精雕玉琢,只清隽眉峰深凝着,一身的冷傲不容人亲近——这样的表情,亦如十年前的初见。

    呵,真巧啊,怎么次次都撞在一块儿?

    青衣公子的嘴角便浮上一抹森冷戏谑:“又如何?既是他喜欢的,我便愈发要破坏她……”

    ……

    阿珂才要尾随太监下楼,七八名俊俏小哥儿便将将拢了过来,个个又是揽腰又是揉肩,分明将她团团围住。她心中着急,又不好打草惊蛇,只得心不在焉与他们周旋,暗暗寻着缝隙想要脱身而出。

    然而那小哥口里头的气息好似香粉袅袅,闻得她一阵眩晕,等到回神过来,人却已经被轧在了厢房内的红木小床之上。

    一双双青秀大手往她胸前袭来,小扣儿轻解,不稍片刻里头层层缠裹的白布条儿便露了出来,隐约可见一抹丰-盈的雪白。惊得她神思顿醒,拼命挣扎。

    那小哥儿们见她厉害,犹豫着不知如何下手,便向帘后探来征询眼神。

    暗帘后青衣公子弹开一把折扇,只是笑而不理。

    那小哥们便再不手软,大力将阿珂层层裹胸条儿扯下,顿时,里头便只剩下一抹白色小衣,依稀可见少女婀娜。

    “该死,竟然给老子下药……今夜谁敢动我……明日老子便放一把大火烧了这座秦楚阁!”阿珂拼命挣扎着,怎奈何身上一丝儿力气也使不出来,便咬着嘴唇气汹汹的喘息着。

    “哼,倒也是个不服软的。”青衣公子微一愣怔,少顷,冲众人挥了挥手:“左右是个不相干的……要了她吧。”

    “砰——”厢房门却被大力一撞,一道墨色身影席卷冷风将将闯了进来。

    阿珂只觉得衣襟被人重重一提,惊魂未定间,整个儿便栽进了一道宽阔的胸膛。

    “女儿家家,如何这般礼仪全失!”头顶上方一双眸子燃着灼灼怒火,一如少年时生气的模样,怒气只藏在眼睛里,看得人心慌。

    ……

    该死,怎生得如此倒霉,竟然这样场景下撞上他?

    阿珂哪里知道周少铭乃是一层层一间间寻了上来,她最是要面子的,仓皇间胡乱寻了理由:“原来是你随来了,我说今日如何这般倒霉?”

    可恶的女人,说一句软话会死嚒?

    看得周少铭心中又气又恼,分明方才还见她不要命的挣扎,这会儿看到自己来了,却又复了一贯的顽劣不羁,真是个天生的冤家!

    然而瞅着阿珂一身褴褛衣衫,女儿家的娇羞在小衫内半遮半隐,一股陌生的独占之欲却又从心底生出,想要将她尽快藏起,不想被旁人看去哪怕一丝一毫。只得强捺着怒气道:“莫要再与我狡辩……只当是我欠了那人,如今一报还了一报。”说着,大手揽紧阿珂,一道墨衣翩翩,如风般走下楼去。

    ……哼,他倒是忘得很快,一忽而便寻了个替代。

    瞅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青衣公子面上浮起一抹阴厉,十年前在老树林里看到的一幕又将将现于眼前——

    那个叫小不归的笨和尚,矮矮的站在一袭月白绸裳的冷傲少年跟前,满眼欣羡的将他打量。连一贯刁钻的嘴儿都好似变得笨拙,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个……周少铭,方才好像被你看到我的小雀雀了。”

    分明是一句孩童拙劣的借口,那少年眼里头却都是嫌恶。

    如今呢?遇到个相似的,那女子一样的泯顽不羁,更甚至对他出言不耐,他却将她抱在怀里,不责不怪,末了只是对她说:“罢,只当是我欠了那人,如今一报还了一报……”

    这话听得青衣公子想杀人。

    既是不喜欢,当年为何要将那小不归远远带走?带走了却不知珍惜,等到丢掉了,良心不安了,末了却又寻来个相似的女人,想要在她身上将旧债偿还……

    ……呵,世家的子弟都是这样自以为是么?

    只怪自己那时年幼又卑微,穿一身破衣旧裳,没有一点儿能比得过那贵气少年,没亦有能力将那贪恋红尘的臭小子留下。

    “然而这次,我不需要再仰望你了,周公子……”李燕何咬紧嘴唇,远远地凝了阿珂一眼,拂袖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