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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先人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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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到盛夏,虽是几天功夫,但温度却骤升不少,次日晨起天空便是澄蓝一片,万里无云。

    梳洗后,秦书给长御换上了湖蓝色轻纱薄衫,长御动了动袖子,只觉薄如蝉翼,轻如羽毛,不免笑道:“昨日还是单罗衫,今天怎么就换上轻纱的了?”

    秦书站在后面给她梳头,回道:“看这天色,今天只怕会热得厉害,猗兰殿虽然凉爽,但毕竟不是自己宫里,各色东西也说不上齐备,所以还是穿少些的好,以免中暑。”

    长御在镜中看着她,忍不住微笑道:“秦书真是越来越细致体贴了。”

    秦书和她相视一笑,取过一把凤纹小玉梳□长御双鬟髻间,又端详了一会,这才道:“好了。”

    长御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而去。

    待到了猗兰殿,几位世子都已入座,夏道怜亦已静坐在珠帘内,见她进门便含笑起身相迎。

    卫长信见了长御便是哈哈一笑:“公主妹妹整天不是青色就是白色,实在太素淡了些,今天难得穿个鲜亮颜色,比以前好看多了。”

    长御抱以浅笑:“长信哥哥也穿的一身蓝衫,同我一样的颜色,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么?”说完,略示意,便往珠帘内而去。卫长信一怔,反应过来自己今日又没讨到好,只得低头瞪着自家衣衫撇嘴。

    长御入座,梁妍自然坐了原先沈思莹的位置,夏道怜与她亦是认识,此时便客套几句。

    论理来说伴读一旦确定就应该跟随陪伴的皇子公主一起居住,但夏道怜和当初的沈思莹都没有遵从这个旧例,每日和长御只是在课堂见面,散学了就各自分开,所以即便是相处了一个月也还是略显生疏,而梁妍却是和公主朝夕相处的,自然和长御之间更亲密些。亲疏有别,所以两个伴读彼此间的关系也多了几分微妙。

    学生尽数到齐,余下的便是等待太傅前来,卫长信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对卫长衍埋怨道:“好容易放假也只能在宫里待着,除了睡觉什么都干不了,实在是太无趣了,而且还越睡越懒。”

    他如今早已摸透了这些人的脾气,卫长徖自恃尊重,轻易不和人开玩笑,卫长徵虽然温和但好为人师,也说不到一块去,长御更是刺头儿,自己说一句她能立刻顶回来。只剩下这个呆木头卫长衍,不指望他能有什么顺自己心意的回复,但至少还愿意听自己唠叨。

    果然,卫长衍一板一眼道:“除了睡觉,还可以去文泰阁借书看。”

    卫长信听了,更感无聊,干脆趴在了书案上。正待闭眼养神,不料眼前闪过一道红影,他定睛一看,不由来了精神,立刻直起背看向来人。

    卫兰君一袭透云朱纱的衣裳,头上是镶红宝石的金蝴蝶步摇,行动处发里蝴蝶摇曳,袖间云裳轻飞。她将将十四岁,在这个年代,正是花苞一样即将绽放的年纪,娇嫩而迷人,带着青涩的风情和火焰般与生俱来的热烈,这矛盾的组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她也察觉到这些惊艳,虚荣和喜悦带给她更多的自信,从而更显骄傲,使得那份美艳几乎能咄咄逼人。

    当这样一个红蔷薇一般的少女对着几位世子欠身行礼时,少年们纷纷回应,就连素来矜持的卫长徖也柔和了脸色,回礼道:“姐姐不必客气。”卫长信更是笑眯眯直言不讳:“兰君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称得上是咱们卫家第一美人。”

    卫兰君莞尔一笑,娉娉婷婷走到珠帘隔着的内间,对长御笑道:“妹妹。”

    长御起身道:“皇姐。”

    卫兰君笑容可掬,缓缓走到长御书案一侧,跪坐下来,口中道:“听说苏太傅是有名的才女,我就要离开大周,便想着多聆听一些贤人名师的教诲,好让自己能更深刻地铭记家国。”她看着长御,笑靥如花道,“妹妹不会介意吧?”

    她坐的位置正是纯钧惯常坐着磨墨的地方,因为今日他告假所以空着。但一位年长些的公主坐在侧位,而年幼的却安坐主位,实在会让别人很有些想法。长御看了她一眼,从案后让开:“既然如此,就请皇姐坐我的位置吧。”

    公主的书案和后面伴读的书案在颜色和款式上都有很大分别,一眼望去尊卑有别,主次分明。卫兰君一愣,有些为难地犹豫道:“这怎么好呢,怎么能让妹妹去坐伴读的位置……”

    长御笑了笑,径直往后走,夏道怜已经走到梁妍身边,空出了自己的书案,长御在空位上捋平衣袖安然端坐。

    居然没有一丝怨言?卫兰君一击不中,不免暗恨,但她还有后招,便先放下此事,在公主案前坐了,和蔼可亲地侧过身和长御说笑,看上去实在是个温厚开朗的大姐姐样子。

    不多时,苏末然进来,一眼便察觉些许异样,待看清楚多出来的人,不免意外:“兰君公主?”

    卫兰君恭恭敬敬笑道:“苏太傅有礼,本公主听说宫里的世子公主都在这里读书,便想着学业不能荒废,也想来这里跟着念书。”

    苏末然瞟了眼退坐在后面长御,意味深长地一笑,点头道:“公主能有这个心,实在值得称许。”

    既然书案少了,命人再搬一张来又有何妨?难道皇宫里还会少了一张书案不成?但既然连太傅都没有发话,学生们自然更不会多说什么,即便有人看出珠帘中的姐妹和谐下其实暗潮汹涌,却也是隔岸观火的心态,等着看后续会如何。卫长徵想出言提醒太傅,但苏末然已经轻轻一挥教鞭,道:“开始上课吧。”

    这日的课堂,照旧是背书,《大学》一篇,从卫长徵开始,几个学生一一背诵,卫兰君居然也流利地背了出来,待到长御背完,苏末然便笑着弹了弹书本,道:“明天背《尚书》的尧典,行了,你们各自背书吧。”言罢,眼睛一转看向珠帘内。

    长御知道她这是打算考校自己昌湖十局,正要回话,却听得卫兰君口齿清晰地笑道:“敢问太傅大人,这就算上完课了?”

    苏末然目光转到她脸上,来了兴致一般倾身靠在书案上,笑道:“兰君公主莫非有什么意见?”

    卫兰君忙欠身笑道:“意见是万万不敢当的,只是本宫几个月后就要远嫁北胡,却对那里的事情知之甚少,还想请太傅讲解一二。”

    男孩子生来就对战争和战场上敌人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这一说,几位世子的兴致也被调动了,卫长信更是笑着附和:“正是,正是,天天背书都腻味得不行,太傅讲讲北胡吧!”

    苏末然爽快地合上书本,道:“好,公主想听什么?”

    卫兰君微微垂下眉头,思索一番,道:“望江河而思源头,我大周建国百余年,就从建国之初说起吧。”

    苏末然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好。”几位世子见她竟真要讲史,不由个个凝神静听,须知史可为鉴,博古通今是贤臣名士必备的能耐,这苏太傅白白叫大伙背了这许久的书,到底有没有真本事谁也不知道,倒要看她今日能讲出个什么来。

    苏末然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来:“昔日盛朝末帝残暴,乃至百姓民不聊生,大周太祖原为一方将领,此时便揭竿而起,占了乾河以南,乾河南本为四战之地,易攻难守,幸而当地百姓好武习兵,一时难以攻下,而那时北胡顿目汗已经一统东西两狄,更在边境蠢蠢欲动,有南下之心。所以,当时占据了乾河以北乃至坤江以北大片土地的的雍高祖顾威性子刚毅,撤回部分于东面防守的重兵,领兵四十万北面迎敌,大周才得以逃过一劫,繁衍生息。”

    卫长信连连点头,大声道:“君子能屈能伸,若不是我太祖当时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又哪来之后的国富民强一统天下,这北胡当时的所为,与我们而言实则是大幸事。”其余几人虽然没有出声,但看脸色,都是赞同这说法。

    苏末然唇边泛出一个混沌的笑,继续道,“之后雍帝大败,被围数日,后退回关内,四十万精锐只余十之一二,国力亦大受打击,亦只得韬光养晦,而此时大周占了扬州等富庶之地,国库充盈,便于太祖狩定十三年起兵,一举夺了乾河之北,大雍惨败,退守至坤江以南,与大周划江而治。”

    “这之后,大周占了辽阔土地,自然免不了与北方胡人交兵,太祖文韬武略,见有雍败局在前,心知以大周国力亦是不敌,便定下了文武两手方略,文则许嫁公主及宗室女和亲,并年年馈赠大量金银钱粮,武则重修长城,加固防守,同时操练军队,重兵守边,令北胡有所顾虑。从太祖,平帝,文帝三代,北方虽有零星交战,但总体上边境还是比较安定,而十七年前,先代北胡汗野心勃勃,企图南下,元帅吴封源及当时还是太女监国的今上率铁骑三十万,与北胡战于荡山迟定谷,战事胶着了十天十夜,后先帝崩逝的消息传来,为免玉京不稳,太女当即停战,并与北胡汗定下停战协定,每年添赠黄金万两、丝绸万匹、粮食、美酒若干。北胡大汗已年老,本是力不从心,见大周军事不弱,且能将人数众多,若强攻则必两败俱伤,便顺势应了太女的要求。之后十余年,边关太平无事,双方各安其所。”

    “如今北胡新汗继位,年少有为,又未曾婚配,后位空缺,所以特地向我主陛下递交国书,自谦为大周皇家外甥,希望能娶一位大周的公主,这才有了兰君公主和亲之事。”

    苏末然娓娓道来,将百年来的历史说得清晰明白。但卫兰君却是一笑,眼角瞥了眼长御,道:“原来是这样,本宫长在深闺,对这段历史倒是知之甚少。”

    卫长信却是皱着眉头道:“我怎么听说,当年陛下迎战北胡之事另有内情。”他瞥了眼珠帘内静静听着的长御,脸色一沉,“而且是和雍朝有关……”

    卫兰君心里一动,暗喜不止,心道果然被春燕那丫头说中了,一旦提及与雍朝北胡有关之事,卫长信必定炸毛,之后自己只需推波助澜即可,若是他能捅几个窟窿,扯出几桩旧日之事,只怕顾徽再不会有脸在宫中立足了。

    怪只怪她有个敌国人的爹,身世必定会成为她命门所在。

    卫长徵却是察觉不妥,轻声喝道:“信弟!”

    卫长信却不服气,直着脖子道:“我可有半分胡说?当年陛下监国,和北胡本是融洽相处,谁知雍朝竟在其中使了离间计,偷偷遣人暗杀了北胡左贤王,栽赃到我大周头上,又偷偷许了北胡好处,想南北夹击灭我大周,若不是陛下当机立断,用精兵强将于北关震慑稳住北胡,断了后顾之忧,而后专心南下灭雍,则大周必有大患。只是南北同时用兵,军力吃紧,许多将领血战而亡。”他顿了顿,干涩道,“我的舅公和三个舅舅都死在北边。”说着,又瞥了长御一眼,只是这次,眼中带了几分恨意。

    卫兰君见气氛有了变化,忙出声劝道:“信弟许是记错了,太傅刚刚说过,雍朝高祖当年也是奋勇迎敌的,虽没有战胜北胡,但既然能发兵三十万和他们血战,又损失那般惨重,必定是交恶了的,又怎么会与北胡联手呢?”

    卫长信仰头笑了两声,满是鄙夷:“什么交恶?当年雍高祖的皇后鱼氏和北胡汗还有私情呢?怎不会联手?百年前雍高祖被围,鱼后却私底下和北胡汗暗通曲款,要不是她派人去求北胡汗,那雍太祖有没有命还难说!”

    皇后与胡人私通?!实在是闻所未闻,几个学生都是大惊,卫长徵道:“信弟,你这是杜撰的吧?”雍朝虽灭,但鱼氏毕竟是一朝开国皇后,怎会做出如此荒谬之举?

    卫长信眼中鄙薄更深,冷冷笑道:“这事年长些的军中将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若由此论,只怕鱼后的儿子雍英帝是北胡汗的种也说不定,怪不得鱼后之孙雍末帝生性残酷,横征暴敛、残害百姓,最后把自己的命也送了,被自己的手下剁成了十几块抛尸海中喂鱼,原来是因为他本就是北胡人的种呀。”

    雍末帝就是顾怿的父亲,也是长御血缘上的亲祖父。

    这话已是带了几分不堪了,即便是从母姓,但被人如此诟病的毕竟是自家血缘至亲,长御脸色发白,背心发寒,放在书案上的手几乎有些颤抖,她慢慢收下,笼在袖中。

    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在她背后嘲笑过她父族出身,但被人当面贬低至此的,还是第一次,可这时候她身份无比尴尬,无论说什么,都是一个错字,只能咬住牙一言不发。

    卫长徵终于出言道:“信弟,北胡大汗也有我卫氏血缘,你这样言语侮辱,岂不是连自己也骂进去了?更不用说兰君姐不日就要和亲,你这样说,让她如何自处?”

    话音未落,卫兰君立刻笑道:“长徵弟弟多虑了,身为大周公主,岂能连这点胸襟都没有。”

    卫长信见有人赞同,便恨恨瞪了卫长徵一眼,还待争辩。卫长徖手中玉管狼毫“叮”一声放到笔架上,沉声道:“好了,别吵了,太傅还在呢就这么嚷嚷起来,也不怕别人知道了笑话你们毫无皇室体统。”说着,看向一直含笑观战的苏末然,“这些事情究竟是真是假,还请太傅指教。”

    球被踢到自己名下,苏末然懒洋洋一笑,道:“也好,正巧我编撰《承羲大成》时无意中搜集到这样东西,今日便给你们看看,也算给这段历史正个名吧。”说罢招了宫女来,递了钥匙过去,吩咐道,“开了我的丁号箱子,把第三行第四格的两样东西取来。”

    宫女应声而去,课堂里还是安静一片,人人都在猜苏末然手中到底有什么东西。苏末然却老神在在地饮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世子们争得面红耳赤,元公主,不知您对此事有何感想?”

    殿内更安静了,几乎落针可闻。

    过了一会儿,长御缓慢而清晰地道:“长御不敢论先人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