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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章 扯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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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继光披了暖袍出來。身边连个随从也沒带。跟着李成梁溜溜嗒嗒往城头上走。

    如今早过了破五。街道两边商铺都已开门营业。一家家对联贴新、旗幌干净。门前土道洒扫无尘。挑烧鸡的、卖茶蛋的、吹糖人的各色小买卖人走街串巷吆喝。垂髫小儿五七个一伙。穿着新鞋新棉袄。揣着花生瓜子。挥舞着秫秆。一阵风儿地跑过來。打个旋儿又一阵风儿地不知跑到哪儿去。在街道上留下一串串嘻嘻哈哈的笑声。

    李成梁看在眼里慈祥地一笑:“咱们整日火里來、水里去的。就是为了他们呐。”

    戚继光道:“是啊。”口中一道白气呵远。

    走着走着。李成梁“咕”地打了个饱嗝儿。手扒胸口拍了会儿才缓过來。摇摇头道:“沒想到。这黑虎头真能喝。险些把我也干倒了。”

    戚继光笑道:“你老哥可是海量。元敬早有领教啊。”

    “哎。”李成梁摆了摆手:“我只有第一瓢是满的。后面十多瓢给他的是满瓢。我自己喝时只舀小半瓢。只是我站着來回舀酒。他坐着。看不着我喝的究竟多少。哈哈哈哈。”

    戚继光早瞧出他不大对劲。问道:“如此紧张的时候。你倒又接又迎。吹吹打打。这会儿又灌醉了侯爷。倒底是怎么个意思。”

    李成梁道:“我还能怎么个意思。这还不是为了老弟你吗。”他见戚继光脸带疑惑。又补充道:“呵呵。你在京这段儿。日子过得不大舒坦罢。”戚继光一怔:“你在京里还有人。都知道了。”李成梁笑道:“这说的什么话。老高一走。我便沒别的靠山了。朝中有人好做官。连个消息都不通。哪天脑袋沒了都不知怎么掉的。再说了。有胡少保的旧账在。老徐把你调在京里。能给什么好果子吃。这点破事还用人报吗。都在我心里呢。”

    戚继光一个恍惚。登时有所觉悟:“这么说。你是怕徐阶加害于我。故尔……”李成梁在他背上一拍:“这就叫兵行诡道。咱们兄弟打一辈子鹰。还能让他个老家雀子啄了眼去。你呀。立的功比我多。名头比我响。就是见事有点不明白。倭寇一灭。人家不收拾你收拾谁。咱们握刀把子的人呐。这辈子都不能忘四个字儿:鸟尽弓藏。”戚继光登时露出感激之色:“亏得老兄你替我想着。这么说土蛮军情……咦。”忽然脸色又是一变:“汝契兄。你这……这可是多大的胆……这皇上若是知道……唉。你为了我……”

    李成梁笑着一摆手:“咱们不过这个。【不过这个:北方方言。表示亲近。用不着客气之意】都是自己人。我还能见死不救么。我琢磨着发了这个信儿。京里那些个软蛋沒用处。就闲着个你。肯定调不來别人儿。哈哈哈。再说了。我报上去怎么着。谁敢说我这是假的。鸟儿來了。鸟儿又飞了。干我屁事。”

    说话间二人顺着马道上了城头。北风猎猎。垛口处旗角抽得吡啪作响。李成梁远眺天际浮云。两臂虚作张弓之态。轻轻一哼。道:“弓在咱手里握着。鸟在咱眼里瞧着。只要我说看见鸟了。他就得在后头使劲。给我掏军费、送给养。什么他娘的徐阁老、李阁老。都给我老老实实。少找麻烦。这几个货往内阁里一猫。成天他妈的斗心眼儿。不干正事儿。琢磨害人。真逼急了老子。开关放几万土蛮、朵**兵进去。把京师一围。还不把他们的屁都吓凉了。哈哈哈哈。”

    “轻声。”戚继光左右顾盼。好在近处沒什么人。他忽然想起一事。低问道:“哎。那广州的事情。也是你散的消息。”李成梁摇头:“南边儿的事儿我可不知道。怎么。又哪头蒜闹大扯了。”戚继光将曾一本和聚豪阁、古田军的事简述一遍。说道:“你这边沒事。我可得赶紧回去。要不然。恐怕俞老将军对付不了。”

    李成梁笑道:“这话说哪儿去了。你把老俞看得也太瘪啦。别忘了。大明的俞龙戚虎。人家还排在你前头。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你仗着你的戚家军。人家老俞可用不着。他是什么兵都使得顺手。给他一万兵马。别说曾一本那几万人。就是几十万。也不是他的对手啊。你呀。就在我这待着吧。真过去啊。人家老俞还得气恨你抢功呢。哈哈哈哈。”

    戚继光眉关深锁。道:“可是我在你这。也待不住啊。土蛮不來兵。沒的仗打。我早晚还不得被调回去么。”

    李成梁道:“本來这事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到外面假装打一仗。杀几个百姓报上去。然后声称损失不小。我一个人势单力孤。荐你留下守广宁。和我一起形成辽广联军。西防土蛮。北防朵颜。必要时还可以回防鞑子。皇上担心京师安危。必定能准。”戚继光一听眼睛亮起道:“这法子不错啊。”李成梁道:“对啊。但这出戏让咱俩演。原该万无一失。可是沒想到你随军带來这么个侯爷。有了这第三对眼。戏就不好扮得多了。”

    戚继光笑道:“这你倒多虑了。”当下将常思豪的來头详叙一遍。最后道:“这人跟咱是一条心。不如就敞开了跟他说。”

    李成梁一摆手:“元敬。你太不谨慎了。他这种人既然能抛家舍业去大同杀鞑子。其心直正。那就一定会认死理儿。咱们这计策在他看來卑鄙。定生反感。真闹翻了对你我大大不利。”戚继光想起常思豪拒收自己那“百二秦关”时的样子。知道确然如此。面上登时犹豫起來:“那你说该怎样才好。”李成梁沉吟片刻。凝目道:“这人的性子、身份。要是用得好了。倒还真能省咱们不少力气。别着急。咱们慢慢儿琢磨琢磨。”

    秦绝响自得了馨律。两情欢洽。和合畅美。真个是如鱼得水。又怕她转了念头。便将她搬到后院梅园隔壁的观鱼水阁。连天粘在身边讨好求欢。尽心尽力伺候。对外则称要与她商讨盟中事务。将意律和孙守云挡住不见。馨律毕竟嫌丑。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对两位师妹解说。也便由他。一眨眼过了七日。第八天早晨马明绍來找。禀说今日上元节独抱楼重新开张。其它事情自己和陈志宾都料理妥当了。但官场、武林、商界宾客齐到。须得少主亲自主持才好。秦绝响本不愿去。架不住馨律劝说。这才恋恋不舍地跟马明绍出來。

    家院备过马匹。秦绝响忽觉尿急。如厕回來。正赶上意律和孙守云也正要出门。一碰头。孙守云笑道:“小弟。你这是上哪儿去。”意律轻拉他衣角:“瞧你。这么称呼总理事。叫惯了可是不好。”秦绝响好些天沒见着她们。乍一碰面。脸上通红:“哦。沒事沒事。独抱楼重开业。我正要过去看看。”孙守云喜道:“是吗。那可一定热闹得很。”马明绍笑道:“热闹热闹。自然热闹。不但白天热闹。咱们独抱楼这回上上下下布置了十万盏花灯。到了晚上。那才叫流光溢彩、华冠京城呢。”二女一听互看一眼。都有去观赏之意。秦绝响正好怕她们趁自己不在时找馨律惹她尴尬。当下便将二人邀上。一行人有说有笑直奔独抱楼。离老远就看到楼檐间灯如堆珠。满目生红。到近前。只见门梁上横担大红彩花。都是上好的丝绸束就。两下拉开十丈來长。底下镶金边红毯铺地。迎宾女笑盈盈红衣两行。真个是红挨红、红挤红。红红堆喜。喜迎喜、喜撞喜、喜气洋洋。

    众宾客都在外面等着。见主人到了。呼呼啦拉围上來拱手道贺。秦绝响微笑抱拳回礼已毕。讲了几句场面话。从下人手中接过长竿一挑。红花落地。露出金漆新匾。登时两下鞭炮齐响。炸地生红。

    热闹一番进得楼來。戏台上笙萧齐响。吹拉弹唱。马明绍去给意律和孙守云安排座位。宾客们也都落座。秦绝响挨桌敬酒。走了一圈儿。刘金吾笑忒嘻嘻凑近來道:“小秦兄弟。你今天这买卖开张大吉。哥哥我再给你添上一喜。”秦绝响道:“哦。添什么喜。”刘金吾跳着眉毛道:“说句实话。应对俗家女子。本是小兄强项。道尼之流。便不大在行了。因此前日才在你面前露了怯。这些天我特意向几位深谙此道的朋友请教。颇得传授。今日一则來道喜。二來特为找你面授天机。这一回。保证你鲜花任采。娇马得骑。”

    秦绝响哈哈大笑。

    刘金吾被他笑愣了。忽有所悟。惊喜道:“莫非兄弟已经得手了。”见他眯眼不答。笑容登时泛起:“对嘛。哥哥我的折花大法足定乾坤。还用得着别授机宜。快來说说。具体怎么个过程。”秦绝响心中得意。道:“我家压茗儿姐姐……”

    刘金吾不解:“什么压茗儿。”

    秦绝响嘿嘿一乐。馨律自幼束胸练武。两乳只是微微坟起。恰像两个茶杯盖。杯盖儿姐姐。正是自己对她的呢称。每每一提。便被馨律掐拧。个中嗔怒忸怩之态。实有无限风情。后來自己也觉叫杯盖儿有点粗丑。于是改口叫“压茗”。取意和馨律倒相近。又尽得谢溪堂“茗椀浅浮琼乳。”之风流。正待跟刘金吾吹说一通。又觉有尿。想來是敬这一大圈酒又喝了不少的缘故。将手中酒杯递给他道:“等我上趟茅厕。回來和你细讲。”刘金吾接过一笑:“好。好。我在戏台边儿等你。”

    秦绝响分人群穿堂而过。往后院走。一转过屏风就见暖儿拢膝正蹲在门槛上。皱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暖儿听见步声歪头看见是他。脸上本來花朵开放般大欢大喜。听了这话。又瞬间云卷雾收般。化成了愁眼低眉:“是你让我待在这儿。说你不回來。不许我走的。眼瞧年都过完了。你也不來看我。也沒个消息。也不知道你哪儿去了……”

    秦绝响见她扁着小嘴。一副可怜样子。身上的衣裳还是半个月前的那件。大概吃喝不下。人也瘦了。心里便有些不落忍。抬脚往她屁股上一踢。道:“好狗不挡道。臭丫头。还不起來。”暖儿“哎哟”一声。跳在一边。揉着屁股嘟嘴看他。秦绝响一走一过。拍了拍她脑袋。道:“男人有男人的事儿。你这么苦熬苦等的干什么。有这功夫。给自己找点儿正事干。”暖儿一笑背过身去。从怀里扯出一条手绢儿。跳转身展开。歪头甜甜地道:“瞧。这是什么。”

    那手绢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图案。身子小脑袋大。一个细眉毛柳叶眼。一个大眼睛双环辫。俨然就是秦绝响和她的缩影。暖儿笑道:“我在这几天绣的。像不像。”秦绝响颇感无聊。寻思:“又弄这些孩子玩意儿。”点头应付道:“沒想到你这小乌龟也还有点歪才。”暖儿大是开心。双手往前一送道:“送给你。”秦绝响琢磨着这东西要是带在身上。让馨姐瞧见。非得闹翻天了不可。笑道:“我一个大男人。带个手绢儿干什么。还是你留着罢。见不着面的时候。你就瞧瞧它。就当是看见我了。不也挺好吗。”

    暖儿收回了手绢。道:“说的也是。那你呢。你见不着我的时候。也可以看看它呀。”秦绝响侧头在她脸上一亲:“傻丫头。你就在我心里。还用看它吗。”

    暖儿听了这话。无比开心。十多天以來的期盼、担心、苦楚。顷刻间都烟消云散了。当下欢欢喜喜跟在他后面。直到厕所。秦绝响进去。她便在外面候着。

    秦绝响大感崩溃。冲外面喊道:“你走远些。这么守着。我怎尿得出來。”

    暖儿也有些知羞。缩肩红了脸躲得远了一些。

    秦绝响鼻孔中长长哼出口气。想要撒尿。一时尿意却又沒了。心想:“这臭丫头。真能捣乱。”便在这时。就听院中有人问道:“秦绝响呢。”

    暖儿答道:“他在方便。师太。你也來啦。”

    秦绝响听出是馨律声音。登时心头一搅。知道不好。赶紧系上裤子出來。一露头。就见白光一道向自己脸上刺來。赶紧旋身避过。馨律跟身进步。紧跟着第二剑便到了。直取他颈嗓咽喉。

    暖儿大惊。喊道:“师太。你这是干什么。”

    秦绝响一挫身贴地飞出去丈许。忙回头摆手:“姐姐可别生气。我和暖儿只是说说笑话。别的真沒干过。”说着心头竟有少甜:“她和我如今是蜜里调油。一会儿也离不开。大概是想我便追來了。刚才亲暖儿一口。莫非教她瞧见了。这会儿她醋性这么大。可不是在乎极了我么。”嘴角又忍不住勾起些笑意。

    馨律腮边挂泪。两眼通红。以剑指道:“关她什么事。你自己干了些什么。自己清楚。”

    瞧着不对。秦绝响笑容骤敛。心想难道是诸剑被自己所杀之事泄露。否则她怎会如此暴怒。忙道:“姐姐万不可听信别人闲话。那些损阴丧德之事。我岂能干。”

    馨律怒道:“我就是证据。还用得着别人來说。”挺剑又复來刺。秦绝响左躲右闪。连声道:“姐姐住手。你这身子才刚好些……”馨律气得哇一声哭出來。挥剑中悲愤道:“小贼。事到如今。你还在假情假意……”忽然胸口一闷。喉头热涌。呜地喷出口血。拄剑于地。

    秦绝响直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跑过來相扶。馨律挥剑将他逼开。口中颤声道:“我……”她一连说了三个“我”。终究说不下去。不住摇头。泪如青雨。一横剑。向自己颈间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