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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平沙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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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四月,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缤纷落英时节。

    姜沉国的国都郢城内,水风倒映长街林荫,喧闹嘈杂的早市声入耳不停,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穿梭中可见百草丰茂郁郁葱葱。

    我在郢城的某间客栈里,再一次详尽地用玄元镜看了看江婉仪迄今为止的人生阅历。

    看完之后,我只想鼓掌赞一声真汉子。

    姜沉国立国之时,封了位名声鼎鼎的江姓镇国公,此后的镇国公江府,代代都为姜沉培育出了独挑一方上战场的好儿郎。

    到了江婉仪其父的这一代,她的八个叔叔都死在了姜沉国和毕庆国的战役里。

    毕庆国民风雄壮,以好武善斗出名。这场战役,姜沉以少胜多,却赢得分外惨烈,江婉仪的父亲是那战场上,江镇国公府里唯一活下来的男丁。

    更加凄凉的是,这位当时的镇国公不幸伤到了根本。

    而弟弟们生的几个儿子里,前前后后都陆续夭折。于是时年七岁的江婉仪,就成了镇国公血脉里的独苗。

    九十岁高龄的老镇国公顾不得给八个儿子下|葬,拄着拐杖敲着地对活下来的儿子慷慨激昂道:

    “把她当男人养!我们镇国公府没有不成器的东西!”

    江婉仪的母亲是江南大户的婉约千金,从她给江婉仪起的名字里就可以看出来,她是多么的婉约。

    她在知道丈夫从此伤了根本之后,尚且强装镇定地维持了端丽的秀仪,但在听了老镇国公的话以后,却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老镇国公一生戎马征战,将保家卫国四个字深埋进了骨髓里,他觉得江家的血脉生来就要担起保家卫国的重任,不分男女,其九个儿子想得亦然。

    江婉仪的母亲从小拿着《妻德》和《女戒》长大,即便心里再不愿意,也绝对无条件地服从夫君。

    于是在同龄小姑娘们悉心钻研如何描花的时候,江婉仪在烈日下从早到晚扎着大马步,小姑娘们描出了真国色的牡丹,江婉仪也晒出了古铜色的肌肤。

    在闺阁小姐们相互讨论筝法曲谱的时候,江婉仪已经学会右手一把朝天刀,左手一个狼牙棒。

    除了不光膀子以外,那绝对和镇国公府从前的少爷们一个样。只是她臂膀上的肌肉,看得我有些心颤。

    在郢城贵女因为风流公子写了首带花月二字的小诗,就豆蔻情怀一展而开,弹着筝曲长相思陷入绵绵无绝期情愫的时候,江婉仪在军营里和铁血汉子们用大缸拼酒,喝完一缸砸一缸,让我握着玄元镜的手抖了几抖。

    姜沉国朝堂开放,女子可以为官,但官位一般不高。江镇国公领着已经被封为郢都禁卫统领的女儿,第一天上朝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些躁动。

    下朝后,九军侍郎路过江婉仪,嗤笑一声嘲讽道:“也就是个女人,凑什么热闹。”

    其实九军侍郎和江婉仪,在朝堂上可以算是一路人,因为他们的年少上位,靠的都是拼爹。

    区别只在于江婉仪除了爹以外,还有一身好本领,而九军侍郎除了爹以外,就只有娘了。

    江婉仪转身过来看着九军侍郎,臂膀上的腱子肉剑拔弩张。

    她没有说话,直接动手撂翻了他。

    姜沉国的赛马场里,滑国进贡了几匹骏马,只是其中最为出挑的那匹性子却是十分刚烈,任谁都不能骑在它身上。

    年迈的国君眉头皱了起来,随后内侍喊道,驯服此马者,重重有赏。

    江婉仪便于此时一举跨上那匹马,在基本等于不要命地拽上马毛之后,骏马驮着她消失在赛马场不远处的树林里。

    国君并没有等候多久,江婉仪跨着乖得像兔子一样的骏马回来,于是君心大悦,赏赐入典,这便是她第一次出名。

    然后她的人生来了一块垫脚石。

    那匹骏马在上贡前,就被滑国的人下了慢性的毒,早晚一天要暴毙。

    于是某日江婉仪骑着那匹马在校兵场狂奔着射箭的时候,马突然倒下死了。江婉仪被瞬时甩出几丈远,摔断了一条腿。

    那时老镇国公已经去世,镇国公不想自己唯一的孩子竟成了跛子,铁拳握得死紧也没有松开。

    江婉仪醒来,她爹坐在床前给了她一把拐杖。

    她爹身后是跟着她练兵的两个副将,此时都有些难过悲伤。

    江婉仪只看了一眼那把拐杖,接过来撇成两段便扔在了床上。

    她指着房间内高挂在上的漆金匾额,将那四个字,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忠君报国。”她如是说。

    而后她后扶着床沿就走下了地,一瘸一拐地转了一圈以后,对她爹平静道:

    “人生为棋我为卒,纵使步履蹒跚行动艰难,不会后退一步。”

    两个副将虎目都有了泪光,她爹扶着她的肩膀,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鼓励她。

    三个月后,江婉仪重新出现在校场上,她跑步上马射箭阅兵,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她落马时摔出的一大滩血还在白石板上没有消尽,她本人却又如此焕发生机。

    这便是她第二次出名,连国君听闻都啧啧称奇。

    而我却从玄元镜里看到,每一个夜晚,她都顺着墙根行走到满头大汗,大夫给她裹的伤口,夜间都被她全部撕掉。

    她有一次疼的哭了,那个刹那我才想起她其实也是个女孩子。

    毕庆国朝贡了十年,忍不住窝囊又一举发兵。

    江婉仪作为大军副将,扛着军旗挥师北上。临行前,镇国公将世代相传的玉佩挂上她脖子,双目微红地夸她是个好孩子。

    战场上黄沙漫天,运筹帷幄驰骋疆场,马革裹尸抛荒弃野。

    而后血荐轩辕的牺牲,魂归关西的壮烈,立马持刀仰天长啸的决绝,伴着纷繁铿锵蹋破黄沙的铁军马蹄,一一尘埃落定。

    姜沉国又赢了。

    这次的仗,她率领三百人的轻骑兵暗夜突袭,佯装后有支援,将毕庆的三千精锐部队引到了悬崖的断壁。

    断壁处早已泼好了桐油,而后她挥令放了火箭,三千精锐全军覆没。

    她和剩余的两百多个部下回营时,军师站在她的马前沉默不语,当着所有士卒的面,向她行了大礼。

    那一年,她才十七。

    边境的寻常人家炉灶里的炊烟又安稳地升起,来往的商旅队伍中响起不绝于耳的驼铃,染血的土地干透至宁静,堕入轮回的亡灵看到了平定的边境。

    旧伤又负新伤的江婉仪班师回朝,国君亲自站在殿外迎接凯旋之师。

    江婉仪这一次,是真正的扬名。

    她又陆陆续续南征北战了十年,直到国君去世,新君上位。

    彼时江婉仪已经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新的国君召她到殿中谈话。

    她的脸饱经风吹日晒的沧桑,新任养尊处优到现在的国君比她年纪小了五岁,两相比较,简直难以置信。

    江婉仪于五年前奉旨被赐了婚,因为怕耽误上战场一直没有要孩子。

    江婉仪的夫君是个楚馆秦楼里眠花宿柳的风流贵族美少年,在家中纳了好几个美妾,花钱买了个翰林院典吏。

    但江婉仪对这个不怎么在意,战场上惯看了生死的人,觉得这些都是无所谓的细枝末节。

    新任国君委婉地希望她交出兵权,在近卫营里当练兵头,即便尸位素餐也必须得一个闲职。

    江婉仪没有异议,只要光风霁月海晏河清,她就心下太平。

    她交回兵权的那一天,她的夫君新纳了一房美妾,名叫浣锦。浣锦是她夫君一直都最喜欢的那种类型,深谙各路美妙琴曲。

    浣锦本官家出身,连坐待罪入了奴籍,做了官妓,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有了好几条自己的路子。江婉仪的夫君见她琴音绕梁,就赎身出来抬做了妾。

    不过浣锦以名门千金的道理标榜自己,同认为做妾是委屈至极的事情。

    她不觉得自己的出身经历有什么太大问题,只想着凭着自己的貌美如花和蕙质兰心,若不在有生之年爬到主母的位置上,就枉自人间走了一趟。

    想扶正的妾室有千千万,可有她这般手段的却寥寥无几。

    江婉仪在对待兵卒时严厉冷情,却因为心里想着,自己常年在外,靠着这些姑娘才帮她做到了妻子的责任,于是对后院的妾室们有求必应。

    可惜这世间,从来不乏养不熟的白眼狼,等你掏心掏肺掏到最后,却反身狠狠咬你一口血肉的人比比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