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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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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乐帝元年十一月戊子,天子召北京行部,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上下,及随驾北巡的官员入承运殿听宣。

    当着群臣的面,永乐帝宣布了不日南归的消息。

    “朕临北久矣,闻有海寇侵福建宁波等地,心忧甚。”

    原本,听到皇帝要起驾南归,随行大臣还很高兴。

    总算是要回南京了,再不回去,怕是真要在北平过年了。

    不等笑容挂到连脸上,又听皇帝提起海寇一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互相递个眼色,莫非皇帝在北边没打成仗,要回南边去打?

    大臣们的担忧是有理由的。

    若非鞑靼和瓦剌以光速派出使臣,怕是边军早已经在皇帝的率领下冲出国境,冲进草原了。以今上的行事,草原没冲成,想从南边找补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但想归想,却没人敢轻易问出口。

    皇帝或许正在酝酿,没体验下定决心。贸然开口,说到不该说的地方,绝不是个好主意。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七绕八绕,就是没一个率先开口。

    殿中寂静无声,朱棣不着急,也没生气,习惯性的用手指敲击着膝盖,嘴边竟还带着笑。

    刚刚官复原职的孟清和站在武官队伍中,小心翼翼的抬头瞄一眼,立刻垂目,大气不敢出。

    天子虽然在笑,却笑得人心里发冷。

    这个时候,充当布景板最安全。

    群臣的反应让朱棣很不满意。

    肩上的金色盘龙似也感受到了他的不悦,昂首咆哮,威严慑人,仿佛能随时腾云,猛扑入殿中,择人而噬。

    良久的沉默之后,北京刑部左侍郎壮着胆子出列,言道,虽有海寇侵扰,却非卫所官军之敌。不上岸则可,一旦上案,非死即被官军所擒。

    话落,立刻有兵科都给事中郑遂附言,“有司奏报,上月壬子,海寇侵福建,巡海指挥李彝领兵御之,虽未擒贼首,却得贼船八艘,斩首三十余,生擒数十,不日将械送至京。足见海寇乃癣疥之患,不足惧。”

    朱棣看向郑遂,直把对方看得冷汗潸潸头皮发麻,才道:“朕亦听闻,海寇侵福建,福州中卫有百户孙瑛领兵与之对战,与贼联舰接战,所部皆没。而巡海指挥李彝闻讯,非但不出兵增援,反而坐视孙瑛等力战而亡,待贼夺船遁去才挽舟邀功,并污孙瑛等出战不利,夺其全功!”

    “这……”

    朱棣冷哼一声,“国家牧民,民以养兵。临战御贼,将帅当以身先!罪人李彝畏贼不前,睹麾下死战而不援,更欲夺下属之功,其行可恶,其罪当诛!”

    郑遂忙道:“陛下,此事尚未有实据。福建都指挥使司奏报,巡海指挥李彝确有实功,而百户孙瑛不过斩首一级即因冒进被贼寇所杀,还望陛下明察!”

    “卿以为朕所言非实?”

    “臣万万不敢!”

    “不敢?”

    朱棣再次冷笑,大手猛的拍在椅背之上,发出一声钝响。

    雷霆之怒,群臣顿时噤若寒蝉。

    充斥着怒火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不要以为朕不在南京就会被蒙住耳朵,捂住眼睛!朕征战二十余载,想在朕面前诬罔为功,打错了算盘!”

    话落,朱棣随手取出福建巡按御史和按察司的奏报,扔到郑遂脚下。

    奏章摊开在地,上面的每一行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出言为李彝争辩的郑遂身上。

    拾起奏疏,看过全部内容,郑遂跪伏在地,道:“陛下息怒,臣愚钝,万死!”

    朱棣没再理他,任由他跪着,扫视群臣,当殿颁下敕令,派有司会同福建巡按御史覆验此战。死伤者加褒恤,畏缩不前,坐视同袍战死者正其罪,诬罔夺攻者罪加一等!

    兵科都给事中郑遂以奏对失措黜为沅州同知,升工部给事中马麟为兵科都给事中。

    对郑遂来说,再没比今天更倒霉的日子。

    马麟却是难抑喜色,出列,叩谢圣恩。

    六科给事中加起来超过两位数,每科都给事中却只有一个名额。虽说言官是清流,可清流也要力争上游不是?

    郑遂被拖了下去,朱棣硬声道:“国家之治在明赏罚,有功当赏,有罪必诛!朕不敢自比尧舜,但愿以此法治天下!”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群臣下拜,孟清和一边高呼,一边在心中琢磨永乐帝此举用意为何。

    虽然参不透永乐帝的全部目的,但有一点,今天的事传出去,边塞的将领都会绷紧了神经,即使御驾南归,也不会轻易懈怠。短时间内,“天高皇帝远”的错误思想绝不会有太大市场。

    天子在北边,尚且对南边的事了如指掌。回到南边,就会忽略北边的事?根本不可能!

    甭管离多远,胆敢违法乱纪,事发之后绝逃不过脖子上的一刀。

    想明白的不只是孟清和,在场文武,只要脑袋没被塞住,多少都能领会到朱棣的用意。

    瞒天过海这四个字,基本不存在朱棣的字典里。

    谁敢在他跟前这么干,基本离死不远了。

    发作了谎报战功的李彝,朱棣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南归的事上。群臣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天子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帝王心术,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猜透。

    孟清和站在沈瑄身后,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现如今,他即是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又是行部鸿胪寺左少卿,一肩挑两职,跨越文武,头上还顶着大宁镇守,很快要和赖在会同馆里的草原部落使臣和野人女真头领打交道,已经被架在了火堆上。

    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和工作进展顺利,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虽说定远侯答应能帮的尽量帮,可到最后,事情还是需要他自己完成。

    找帮手,可以。

    找-枪-手,那就不成了。

    永乐帝同群臣商量南归事宜,为的也是挑拨鞑靼瓦剌的计划能顺利进行。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走,瓦剌和鞑靼根本打不起来。

    有朱棣举刀在一边看着,鬼力赤和马哈木能放心的拼老命厮杀?

    除非脑袋被门夹了。

    若想让鞑靼和瓦剌掐起来,永乐帝明白,自己还是早点启程的好。

    孟清和不敢打包票,朱棣前脚走,后脚就能让鞑靼和瓦剌拿起刀子拼命。但他可以保证,朱棣不走,在草原上放-火也未必能马上烧起来。

    拽上沈瑄壮胆,向永乐帝进言之后,朱棣深表赞同,才召见群臣,放出南归的消息,同时给边塞的守将们紧一紧皮。

    朕不在,也别给真起幺蛾子!

    最终,天子南归的日期被定在十一月底,这表示,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留给会同馆里的鞑靼和瓦剌使臣活动。

    群臣散去之后,朱棣单独留下了孟清和。

    孟十二郎没胆子再拉上沈瑄,只能乖乖跟着郑和去了暖阁。

    拍拍胸口,怀里正揣着绞尽脑汁写好的奏疏。

    想想沈瑄看过给予的肯定答案,孟清和瞬间有了底气。

    不用怕!

    没什么好怕的!

    一切照实说就行!

    迈步走进西暖阁,孟清和深吸一口气,纳头便拜,“臣孟清和,拜见陛下!”

    暖阁的门关上,掩去了孟清和的背影,也隔了绝室内外的声音。

    两名内侍守在暖阁外,数名羽林卫和金吾卫在殿前走过。天空中又聚集起了层层乌云,朔风自北起,很快将席卷整片草原。

    王府外,沈瑄驻马回首,张辅行至跟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好奇问道:“子玉在看什么?”

    “没什么。”沈瑄牵着马缰,轻磕一下马腹,马蹄哒哒踩在路面上,由慢步逐渐加快,只给张辅留下一个背影。

    张辅甩甩马鞭,仍是一脸的不解。

    永乐帝元年十一月癸巳,暴雪夹杂着冰雹,席卷了整个北疆。

    顺天八府,大宁,宣府,蓟州,皆被冰雪覆盖。山西大同等地也遭暴雪侵袭,辽东等地受灾害更甚。

    汉王朱高煦上表,奏暴雪骤降,宣府受灾,草原更甚。近日多见鞑靼游骑刺探边镇,伺机虏掠村堡,已有多处乡民遇害。

    “儿臣叩请,调开平,宣府,大同边军出塞,灭除贼患。”

    上表之前,朱高煦和郑亨已分别带兵驱逐过鞑靼骑兵,可惜效果不大。

    天气恶劣,能见度太低,鞑靼骑兵深谙游击作战的真髓,盯准一个目标,趁边军换班轮值时偷袭,打不过就跑,得手了更要跑。分散作战,来去如风。

    边军见到狼烟,刚到时候,人早跑没影了。看着一地狼藉和死伤哭泣的百姓,气得骂x,却总是逮不住他们。

    最先动手劫掠的是鞑靼,很快,瓦剌也加入了抢劫队伍。

    宣府告急,朱高煦上表,郑亨上疏。

    甘肃同样告急,总兵官何福奏请出兵,据言,有确切情报,鞑靼塔滩部落首领龙秃鲁灰等在不老山密谋,欲寇宁夏。请皇帝恩准边军出塞,先发制人。

    朱棣没有马上准奏,而是严令边军加强戒备,谨防此为声东击西之计。

    鞑子寇边,都是哪处粮草最多先抢哪,宁夏虽是重镇,油水却远不如大同和宣府丰厚。

    鞑子放出消息抢劫宁夏,怕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何福的奏请没有得到批准,朱高煦自然也没能让老爹点头。

    不批归不批,朱棣却没打算对鞑子客气。诏令发到边塞各卫,指导思想是,大体上以防守为主,遇上特殊情况,自己看着办。

    作为朱棣的亲儿子,虽然偶尔会被老爹忽悠得找不着北,但在大部分时间,朱高煦的政治和军事嗅觉还是相当敏锐的。

    自己看着办?

    好,那就自己办。

    朱高煦当即下令,实行坚壁清野,将附近村屯皆调入堡垒,堡垒守不住的,全都搬进城池。

    “不给鞑子一粒粮食!”

    同时,将从开平卫运来的火雷送上城头,冲要之处的堡垒也少量装备。

    大雪漫天,呼口气都能结冰碴。

    火铳不好使,火炮也减少了威力,火雷却能炸响。开平卫杂造局的工匠对火雷进行了改良,用在守城和守卫堡垒上,威力更强。

    一番安排下来,郑亨不得不感叹朱高煦此举的高明。

    鞑子寇边,为的就是抢粮。

    实行坚壁清野,让鞑子一粒粮食都抢不到,白跑一趟,趁其疲累之时派兵奇袭,以火雷和火箭杀伤,实乃妙计。

    “殿下高明!”

    朱高煦摆摆手,“此计非孤所想。”

    “是何高人?”

    “是……反正不是孤。”朱高煦话说到一半,想起某人在信中透出的意思,把到嘴边的三个字又咽回了嗓子里。

    兴宁伯想低调,身为挚交好友,应当体谅。

    朱高煦不愿意说,郑亨也没有再问,只建议给何福送信,将此法告知,无论采用与否,都尽到同僚情谊。

    “此信当由殿下亲笔。”

    朱高煦没有点头,反而将这个送人情的机会推给了郑亨。

    “孤奉命备边屯田,同宁远侯递送消息之事,还是交由武安侯更为妥当。”

    郑亨眼中闪过瞬间的惊讶,朱高煦却没再多言,告辞之后,亲领麾下到城头巡防。

    站在城头之上,身上的铠甲挡不住朔风,大红的斗篷在风中狂舞。头盔的三角小旗被狂风撕扯,大雪和呼出的白气在眉睫上凝上一层白霜。

    朱高煦握紧拳头,遥望远处,目光似穿过层层雪帘,看向了草原的最深处。那里有鬼力赤和马哈木的王帐,有鞑靼和瓦剌的部落牛羊。

    推辞郑亨的好意,他有挣扎。但比起拉拢边关守将,争取父皇的信任和器重才更加重要。

    朱高燧在大宁期间,受到了很大的触动,进而影响回到了朱高煦。

    在同孟清和的书信往来中,朱高煦的思想和行事也开始发生转变。有些时候,连伺候他的宦官王全都会感到陌生。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不能一言而论。但从朱棣每每露出的满意之色来看,绝对同糟糕扯不上丝毫关系。

    如果朱棣对朱高煦的变化不满,孟清和同汉王的笔友生涯也将划上休止符。

    目前来看,除非孟十二郎和朱高煦同时脑袋抽风,在信中提及大逆不道的言论,否则,朱棣乐得儿子长进。

    “不愧是大师的高徒。”

    永乐帝借给道衍送赏的机会,表扬了大和尚的徒弟,同时提出要求。大师的徒弟能把老子的两个儿子给掰正了,朕的长子,大师就不能想想办法?

    道衍接到赏赐,谢主隆恩。对于天子的要求只是高深一笑。

    送赏的王景弘顿时头大。

    胸有成竹还是准备撂挑子不管了,大师至少吱个声啊!

    什么都不说,咱家怎么给天子回话?

    道衍始终没出声,捻着佛珠,闭眼念经,送客之意昭然。王景弘不敢再问,只能带着人匆匆回宫,一路上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该怎么上报,头更大了。

    王景弘离开不久,厢房内的道衍睁开双眼,放下佛珠,离开蒲团,取出纸笔,给远在北平的孟清和写了一封信。

    洋洋洒洒上千字,信中内容不见新奇,字里行间的隐晦之意,只有“师徒”两人才能真正读懂。

    永乐元年十一月辛未,连下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天子如期启程南归,行部及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上下出城送驾。

    会同馆里的鞑靼和瓦剌使臣有幸在天子南归前得到召见。

    让使臣没有想到的是,明朝天子对兀良哈被抢一事,只是进行了口头斥责,并未声言出兵讨伐。之前鞑靼和瓦剌寇边之事也是几言带过。

    鞑靼使臣取出国书,道鞑靼可汗鬼力赤愿向明朝称臣,按期朝贡,永乐帝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不但要给鬼力赤发金印发衣服授官职,还表示,朕知道草原上的日子不好过,有困难尽管说,能帮的朕一定帮!

    鞑靼使臣顿时被感动了。

    被冷落在一旁的瓦剌使臣则是心中忐忑,面露不安。

    鬼力赤向明朝称臣,瓦剌首领马哈木却没这个交代。眼见明朝天子对鞑靼使臣的态度越来越好,甚至还提出要支援鞑靼一部分粮食,瓦剌使臣的心简直就像外边的冰雪,拔凉拔凉的。

    作为鸿胪寺左少卿,皇帝召见鞑靼和瓦剌使臣,孟清和自然可以旁听。

    见鞑靼使臣满面红光,瓦剌使臣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计划已经成功迈出第一步,接下来,就要等皇帝离开,自己着手实施了。

    在那之前,他还要去见一见野人女真的头领。

    由于级别太低,永乐帝压根没给女真头领面圣的机会。孟清和要见他们,必须跑趟会同馆,还得到北京行部找个翻译。

    原本,鸿胪寺下属部门自备翻译,无奈部门草创,他就一光杆司令。找翻译必须皇帝亲批,上北京行部要人。

    动作要快,一旦天子起驾,这人怕是要不出来。

    看到孟清和递上的名单,永乐帝眼角直抽。最后,还是在孟清和殷切的目光注视下,拿起御笔,圈了一个准字。

    末了,感叹一声,“爱卿除有才具,更有勇气。”

    孟清和撇嘴,反正都这样了,和一个掐是掐,和一群掐也是掐,干脆破罐子破摔,捞够好处再掐。

    朱棣无语。

    于是,赶在朱棣南归之前,孟清和抄底北京行部,除了南京六部,和北京的文官集团也结下了梁子。

    想重塑友谊?

    今生怕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