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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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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厉寻到了俞瑞的房间时,会面似乎已经有一会儿了。他伏在窗下细听。正是黄昏,夕阳直射在他身上,将他照得简直有点出起汗来,但更令他出汗的,是他听俞瑞称呼对面的人“庄先生”。

    江湖上的庄先生不少,够得上格令俞瑞如此称呼的却不多。他心下忆起一个人来,打了个寒蝉——问题是,这个人何须和俞瑞来谈生意?

    也不知俞瑞先前说的是什么,只听那“庄先生”正不客气地笑了笑,道,彼此彼此。不知道庄某先前的提议,俞兄考虑得如何?

    提议?凌厉心道。这么说倒不是谈买卖了。只听俞瑞哈哈一笑,道,俞某不正是与庄先生商谈此事来的么?倒想借问先生,倘若我们两会合并,究竟于你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凌厉心下一凉,已确信了自己适才的推测:原来这庄先生,果然是淮南会的老大庄劼。只听庄劼道,好处自然不少。不管做哪一行,不外乎抢个生意。你我争来争去这么多年,大家都讨不了好,谁也没真压过了谁,反而鹬蚌相争,叫一些小门小会夺去了不少生意。这夺去的一者是嫌我们价钱太高,二者也怕与我们一方做了生意,会与另一方交了恶。若是合并了,则无此虞。

    这个好处自是人人都会说,只是……若不合并,坏处咱们两家分;若并了,好处只一家占得——该是淮南得还是黑竹得?再说,黑竹淮南交恶多年,难说真能前嫌尽释。现在争生意,还可说是两会相争,等到合并了这自家与自家争起来,更贻笑大方了么不是。

    那依俞兄的意思,该当如何?庄劼的口气有几分讥讽。

    俞瑞大笑道,咱们也是老交情了,俞某明人不说暗话,这两会合并我是没意见,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这新会的头把交椅给我,第二把副位让你,不知庄兄意下如何?

    庄劼不动声色道,俞兄先前说了那许多不如意之处,原来并不当真,这会儿又说没意见了。

    你如让我坐了这个位子,我自有办法将人管好了,不令这些不如意发生。

    那俞兄的意思,就是庄某没有这个本事管住手下了?

    不敢。俞瑞笑道。若要论管住,俞某甘拜下风,最近有个人离开黑竹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好没颜面;但俞某之所以不阻止他,并非因为在下没有这个本事,只是没有必要令自家的人不快;庄兄的淮南会,倒似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退出,就算老弱伤残,也都还在会中效忠——看来庄先生训导有方,规矩甚严,不似俞某对人放任自流——不过如此一来,黑竹的人自由散漫惯了,若突然要听起庄兄的诸种道理来,恐怕也不舒服得很,闹腾起来也了不得,所以俞某提议让在下来坐这个正位,实在也是为了咱们两大会的将来着想么!

    俞兄如此一来,我们是无论如何谈不拢了。庄劼站了起来。我以为俞兄愿意走这么多路到此,多少也有几分诚意,谁知道一开口,竟好似是要挟在下。

    不敢不敢。俞瑞赔笑道。论诚意我也比庄先生差得远了。庄先生不但自己跑这么远,还带了这么多朋友一道来,大家都很辛苦么!

    庄劼脸上变色道,你既已知晓,又为何还要与我争这主位,难道不怕我动手么!

    不争一争怎么知道鹿死谁手?俞瑞挑衅地道。

    庄劼哼了一声。庄某佩服你的胆量,若你肯收回方才的条件,庄某即刻叫人都退下。

    俞瑞看着他。你这句话说错了。你这样一说,我更加晓得你心里对于两会合并之事,远比我着急。只因你眼见左天明死了之后,淮南会已每况愈下,若不另寻出路,迟早一败涂地。

    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庄劼不由气急地道。凌厉一走,你们的生意不也大跌!

    你应该明白,比起你,黑竹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俞瑞道。所以你应该想想我既然不辞辛苦地跑来这里,当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你想救淮南会,总也要付出代价的不是么?

    ……姓俞的,庄某还不想就此与你翻脸,我们两会虽然交恶多年,正面交锋却是没有的。但是你若逼人太甚,庄某亦只好舍命陪君子,来个一拍两散了!

    我的要求过分么?何谓逼人太甚?俞瑞笑道。庄先生的话说得好,不过应该是我说: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你会带人,我也会带人;你若逼人太甚,我就舍命陪君子,一拍两散于我无害,庄先生三思了!

    你……

    俞瑞只是悠闲地坐着,凌厉在窗外,掌心却捏满了汗。

    庄劼带来的人算是在明处,俞瑞却根本没带人来。此刻,凌厉手中无剑,又伤势半愈,若是当真动起手来,他也助不了几分势。念及此处他不禁悄悄转身,眼见不远处有一枝幼树,便伸了手去,将那才长硬了三分的树枝一折而断,攥在手中以为兵。

    倘若果真动手,我便先刺杀了庄劼。他心道。只要他一死,余者皆不足道。

    谁料他不动则已,树枝一断,反而发出了啪的一声。庄劼立时知觉,猛回头道,谁!凌厉避于窗下,敛住气息。

    俞瑞略一停顿,呵呵笑道,庄先生,俞某早告诉过你带得有人。怎样,可想清楚了么?

    庄劼仔细听去,只觉窗外那人的声息全然消失,心下暗道,适才明明距离如是之近,竟无半点声息——凌厉已走,苏扶风听说也正在外有事,黑竹会中难道还有我所不知之高手?

    他心下踌躇,却又暗思,倘这样就被吓走,未免太丢了淮南会的气度,当下道,好,俞兄,你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就明人不做暗事,我们两下既都带了人来,不如真刀真枪比划一场,谁胜了,便尊谁为上!

    俞瑞见他当真不惧,倒也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随即道,要火拼一场自然容易,但损了人手却与将来合并的组织无益,我看不若我们两人比划比划,岂非更好。

    也好。庄劼答应得倒也爽快,窗外的凌厉暗松一口气,心道总算还是把他圈住了。只听他又接着道,今日天时、地点皆不适宜,不若后日寅时六刻,你我在西面七十里的赋丘一决高下!

    此地西去,岂不离你的淮南会太近,不好不好。俞瑞慢条斯理地道。

    俞兄以为庄某会设埋伏?庄劼问道。

    在下的意思,不须走这许多路,北面荒野,便无人迹。你我明天休息一日,后日一早分个胜负,亦不用如此费周章。

    庄劼哼了一声道,悉随尊便!

    不若我们再规定一条,这是我们二人之约,谁也不准带人手来,只准只身赴约,庄兄以为如何?

    庄劼又哼一声道,正合我意。若有谁带人来,便是自动认输!

    俞瑞大笑道,如此甚好。那么庄兄请了。

    庄劼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出。

    凌厉眼见庄劼带来之人亦纷纷离去,忙转过墙边隐去身形,半晌才听窗户桠一声打开,只见俞瑞正站在窗前。

    果然是你。俞瑞看见他道。你倒是十分关心我这个昔日大哥。

    我是担心大哥的安危——凌厉着急道——但是黑竹有什么不好,为何突然要与它们合并?

    这是他提出来的。俞瑞道。

    那为什么不拒绝?

    顺水推舟。俞瑞道。仔细想想,要毁掉淮南会,这倒当真是独一无二的好机会。

    什……什么?凌厉一愕。毁掉淮南会?

    俞瑞对凌厉的表情感到有几分意外。淮南会是我们的大敌,莫非你有什么疑问?

    不……不是……凌厉道。只是如此说来,你是要反利用庄劼,借机对付他们了?

    俞瑞冷笑。他此举本就是想利用我,我又为何不能反利用他?

    既是早有打算,那大哥你……怎么不多带点人来?适才庄劼的人至少有十来个,若当真动起手来,岂不危险!

    有何可怕。俞瑞道。最终赢的照样是我。

    凌厉看见他朝自己瞥了一眼,不知为何心里忐忑起来。

    大哥……他脱口道。

    怎么?

    后日一早的决斗,我与你一同去。

    不必了。俞瑞道。我还未打算违规。再说你早已不是黑竹的人,何必再为我卖命。

    正因我不是黑竹的人,所以我去的话,便不算是你带去的人——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所以绝不算违规!再说,大哥你不违规,焉知庄劼不会改变主意?万一他带人前去全不管先前所说,那岂不是糟糕!

    他若带人前去,便是认输。俞瑞道。反正他也不能杀我,人若死了,便没了半分利用价值。

    但我还是不放心……凌厉喃喃地道。

    俞瑞上下打量了他半天。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保镖么?他大笑起来。别以为大哥老了不中用,我还不至于要靠你这个手里只有树枝的小子!

    凌厉心道方才若非我在外面弄出声响,庄劼哪里会忌惮了。他想着便道,邵宣也两天前已帮我叫人另铸一把剑,不知铸好了没有。后日之前若剑可到手,我便要去。

    俞瑞只好摇头道,悉听尊便,凌厉,我早已管不了你。

    凌厉心中一酸,禁不住道,大哥,我……

    不必你你我我。俞瑞道。大哥十几年来,对你亦谈不上有多好,亦谈不上有什么特别栽培,你能成为金牌,是你自己的本事,你一不用感谢我,二不用觉得欠我什么。

    不管你说什么,大哥。凌厉道。后日寅时我来找你。

    他说着,转身走了。

    俞瑞看他走了有十余步,半晌,笑了笑,叫住他道,凌厉!

    凌厉远远地回过头来。

    你过来。俞瑞招手。

    凌厉带着几分激动的莫名连忙走了回来,等他发话。

    俞瑞压低了声音,只是笑着道,下回要跟扶风亲热,记得把门关好了。

    凌厉一怔,虚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闷过头走了。

    次日一早,凌厉自去镇上寻那家铁铺,剑竟是刚刚铸就。他约略试了一下,倒也颇为趁手,心下对于失剑的抑郁也被冲淡了几分,谢了便回了客栈。

    苏扶风见他有了剑,也放下了几分心,只是道,你的伤并未痊愈,无论如何,尽量不动手吧。既然大哥与别人讲定了,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情。

    我明白。凌厉道。如果庄劼不耍手段,我一定不动手。

    夜半有雾,颇有几分寒意。敲了三更。凌厉掩上了门,朝俞瑞这边走来。俞瑞刚刚打开了门,瞧见凌厉,叹一口道,你还是来了。

    凌厉一言不发,只等俞瑞关了门,便随同他走进黑夜之中。

    大哥,我想问问你。他突然道。你与庄劼从前交过手么?

    没有。

    那么你此刻心里有几分胜算?

    七分。

    那三分未满的是什么?凌厉问。

    庄劼武功不弱。俞瑞道。说来他师出名门,曾经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后来犯了门规被逐出,一干同门幸灾乐祸,竟无一人出言劝慰,更不消说替他出头。他流落街头穷困潦倒,后来有人知悉他身份,将钱与他叫他杀人,他便自此成为一名杀手。三十七岁之后他洗手不干了,当时已网罗一大批如他这般肯为钱杀人的手下,踞于淮南,称作淮南会。

    他师出名门——是哪一门?凌厉追问。

    西域天山派。俞瑞答道。

    天山派——那么他用的也是剑?凌厉问道。

    不错。俞瑞答。他作为杀手杀的最后一人,就是天山派原是要继任掌门的人选、他的师弟秦丁。这固然是有人出钱要买秦丁的命,也因为庄劼心中实是恨极了秦丁。据说秦丁临死前终于承认多年前庄劼被逐出师门那件事全系出于他的诬陷,也就是说,掌门之位本是他从庄劼手中篡夺而来。庄劼报了此仇之后,所得报酬甚高,加上也有了一群追随者,便不再亲自动手。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黑竹怎样?

    黑竹的历史自然比它长得多。俞瑞道。庄劼三十七岁建淮南会那年,你已经在我这里,替我杀过一个人了。当时黑竹名气便已极盛,只是淮南会异军突起,与我们隔淮河相望颇具气势汹汹之意,加之刺杀秦丁之事轰动江湖,一时淮南会声望大隆。陈州之地那时被金人所扰,混乱不堪,黑竹会的生意,更几乎去了一半。当时黑竹会金牌杀手你还记得么,瞿安,气不过此事,后来私下找了淮南会第一杀手刘景决斗。

    我记得。凌厉抬起头来。都说是瞿大哥败了,从此以后再无人见过他。

    俞瑞点点头。刘景回到淮南会,只字不提这场决斗;瞿安却是失踪了。可惜了,他算是我最好的弟子了!

    他也是大哥的弟子么?凌厉惊奇道。不过……说起来,我也从来没有管你叫过师父……

    俞瑞大笑道,你们叫我大哥,正是尊我为首——你我是只教了三招两式,本就没什么,瞿安我却是从头教到尾,想不到他竟就此消失。金牌杀手这个位置,就此空了十三年。那一边刘景名声大噪,淮南会的势头渐渐压过黑竹,这十三年,算是我们最艰难的日子。其实你未到十八岁时,黑竹会中有几个人,论实力勉强也可排上金牌之位,但总仍是“勉强”——只是倘若他们中有谁占了这个位置,那么你一到十八岁要挤下他们来,未免叫人不愉快了。

    就是说——凌厉吃惊地道——就是说那么多年你也没有挑一个人到那个金牌位置上去,只是为了我?

    不错。俞瑞道。那年我本打算挑选一个人替代瞿安的位置,但正巧你开始学武,看你学起功夫来,感觉竟与瞿安十分相似,直如当年的他一般。我心里一时转念,就将安排新人之事搁下了。不过也因为瞿安,我始终直觉你有一天也会突然离开黑竹,于是便没敢再多传你任何功夫。老实说,如果你哪一次死了,我也许反而会有“放下心里一块石头”或者“了却一桩心愿”的感觉;却没料你每一次都活着回来,从来没有失手过。黑竹若非有你,有许多太过危险的任务,恐怕都无人敢接,那么此刻恐怕也早已从江湖上消失——再后来其实谁都知道金牌这个位子非你莫属,只不过在等你到十八岁而已。但我还是没料到,虽然我没教你武功,不令你变成第二个瞿安,你却终于仍是从我这里消失了。好在你带回来了一个扶风,否则此刻,便是黑竹第二个十三年!

    难道你是怕情势会再度逆转,才想尽快毁去淮南会?

    可以这么说。俞瑞道。你提出要走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此点;扶风的心在你身上,如若什么时候她也突然随你走了,那么我该当如何?

    她不会走的。凌厉道。她对我说过。

    俞瑞冷笑。既然有机会,何不就此抓住。我们的情势的确优于他们,连左天明都离奇而死——据闻他与你交过手,是你杀的他?

    不是。凌厉道。他确来寻过我麻烦,不过后来应是得罪了伊鸷堂。

    俞瑞哼了一声。他来寻你,莫非是想效仿当年瞿安刘景之决。

    ……我与他不算光明正大有过决斗,只是为他暗算,险遭不测。说起来,原先的第一杀手刘景又如何不见了?

    刘景似乎还在淮南会中。俞瑞道。不过他据传是因为许久以前执行任务时,不慎触到某种慢性毒药,近年身体情况已急剧恶化,决计无法杀人了,才让左天明上了位。

    既如此……淮南会还养着他?凌厉道。

    刘景亦算是给他们争得过大颜面的人物,你说该当如何?弃之不顾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照这么看来——庄劼这个人,也不似卑鄙小人。

    俞瑞哈哈大笑道,如此就下定论,未免太早了些。

    倘他今天真的不带人来,我便相信他。

    俞瑞笑道,那么我反倒带了个人去,你岂非陷我于不信?

    凌厉尴尬道,此刻又能如何?大哥你挑了荒野,我便无处可躲。或者我走远些,不与你一路。

    罢了罢了。俞瑞道,既已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他是天山派的弟子,又是那一辈中的佼佼者。凌厉道。大哥仍然有七成把握,那么大哥的师承又是哪里?

    他身处黑竹会中时,从未敢开口问起俞瑞的来历;此刻竟脱口问出,也算是个积郁已久的问题了。

    不想俞瑞仍只是淡淡地道,你不必知道,更不消问。别以为你出了黑竹,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我并无此意。凌厉慌忙道。只是从小好奇。

    俞瑞哼了一声道,莫非没有好的师承,便不能有七成把握?

    也不是。但是……

    话说到一半,两人忽闻一簇马蹄声。幽暗的夜色中渐渐地涌出一匹白马的轮廓,得儿得儿迎面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身着深色衣衫,躬身专心策马。好在此处道路已趋宽敞,那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般,刷的一声,掠过两人身侧,又疾驰远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凝望,待得马蹄声已听不见了,这才回转身来。

    你有什么感觉?俞瑞问凌厉。

    是匹好马。凌厉说。

    那么人呢?

    凌厉一笑。多半是个好人。

    俞瑞不禁也笑起来道,何以见得?

    听他呼吸,似乎已经很累了。凌厉道。我想他应该已经赶了不下一整天的路,这匹马固然是新换的,人却换不了。如此疲倦而不休息,他应该多少是个有毅力之人吧?

    也说不定是在逃命呢?俞瑞笑道。

    但是并无追兵。

    说不定晚回去片刻就会没命。俞瑞道。假如他有一个严格的主子。

    凌厉一笑。也有可能。但是这个人——不像身份卑微之人。

    错了。俞瑞道。一个会如此赶路的人,必然是居于人下之人。

    是么。凌厉略略一想。也对。自从我离开黑竹,已再没有这般赶路过了。

    他说着又一笑,随即收敛了这笑意。又可能……是在拼命追赶什么人。他想。晚去片刻,便可能永远错过,比如……那天那个帐篷。

    他神色郁郁起来,想到邱广寒,不由地闭起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两日之前的深夜,松江。邱广寒好不容易盼到拓跋孤从苗府回来,跳起来朝他奔过去,走到近前却停住了,看着他。

    拓跋孤显然先前特地多穿了件衣服,此刻已将罩在外面的那一件脱去丢弃了,但袖子与领口上,仍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血迹。他看见邱广寒的表情,知她心中所想,只道,没事了,你还不睡?

    你……你把他们……都杀了?邱广寒小心翼翼地问。

    不巧得很。拓跋孤道。伊鸷妙没在。

    邱广寒不知道自己是感到惋惜还是松了口气,再试探性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拓跋孤朝她看看。上回你说过——伊鸷堂有个分堂在临安是么?

    你打算去找她?邱广寒不无骇怕地道。但是……伊鸷堂分堂好几个,谁知道她是不是在临安呢!

    不单只因为她。拓跋孤道。正好临安还有另外一件要解决的事情。

    你是说……夏家?

    拓跋孤点点头。伊鸷妙听说总堂出事,自然会赶回来,要抓她在这里等着就可以。但是我既然在总堂动了手,几个分堂自也不能就此放过了,干脆来个赶尽杀绝。

    但这样不会引出乱子么?邱广寒道。这样杀人,不怕引起公愤么?

    公愤算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一帮子名门正派给自己的行径打的旗号么?拓跋孤轻蔑道。在这群人眼中,伊鸷堂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者,忍者本来就非中原人,灭了他们也贬损不了中原武林什么面子,反倒有点给他们长脸。

    正说到此,苏折羽绞来一块毛巾,递给拓跋孤擦脸。拓跋孤接过了,道,也晚了,你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启程去临安。折羽跟我过来一下。

    但是——哥哥!邱广寒叫住他。你若又去临安分堂杀人,然后又去夏家闹事,旁人——不是立时就有可能怀疑你么?

    本就是要叫人知道的。拓跋孤冷笑了一声道。若非如此,如何得见他们的嘴脸?

    邱广寒还想再说话,拓跋孤却轻轻搭住她的肩膀。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等一会儿我与折羽说完话,叫她回来陪你。

    有什么事又要瞒着我偷偷说了么?邱广寒不依不饶地道。

    一些杂事,跟你没什么关系。

    你——你不准又骂她呀,苏姑娘今天可没有做错什么事啊。

    交待她洗两件衣服,总可以吧?拓跋孤无奈道。

    这么晚了你还叫苏姑娘做这些?邱广寒道。现在天气这么冷。

    你以前在乔家不是也做过么?

    邱广寒看看苏折羽,道,那么……那么我来帮忙。

    苏折羽连忙道,不用不用了,邱姑娘,我一个人一会儿就好,马上就回来陪你的。

    她说着,似是知道拓跋孤立刻会说她废话太多,便自己先低着头,走开去了。邱广寒欲拉她,拓跋孤却一下拦住了她手。

    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拓跋孤道。往日里旁人把你当下人使,你做那些事情就罢了;现今你是我妹妹,少插手杂七杂八的活儿。

    邱广寒放下手来,站着。拓跋孤也放下手来,道,我也去睡了。

    他走出外面,苏折羽正在走廊里垂手侍立。他朝旁边的房间走,苏折羽也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到了他的房间门口,他停住了,她也停,离开那么数尺距离,恭恭敬敬地等他发话。

    拓跋孤却没说话。他转身走到对面的木栏前。远处的江水隐约可见。

    黑夜将这图景凝固住了。这静止突然成为了一种少有的松弛。他也许只是为了在这里透口气。她也悄悄地透了口气,为着他难得的没有对她训话的一天而悄悄透了口气。尽管如此,她仍然低着头,数尺的距离令这尊卑分明。

    只不知过了多久,拓跋孤突然回过头来,仿佛才想起身侧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他随手将毛巾递回给她,再又解开外衣,脱了下来,甩到她怀里,回身推开自己房门进去,紧接着将门闭上了。这举动立刻打破了凝固住的平静,以至于苏折羽几乎有点不及反应过来——只那么一瞬间,那根因恍惚和遗忘松弛下来的弦立时被拓跋孤拉紧了。她从她的思绪里挣脱出来,悬在了空中。她是打算说些什么的——然而,半点说话的余地也没有。她只得捧着这件沾血的衣服,慢慢地回转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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